在这个极端反世界主义的时代，

一切形式的“不同”都会成为怀疑对象。

充满诗意的阿拉伯文，如今却

似乎成为了某种潜在威胁的象征。来自

阿姆斯特丹的非营利机构 

Khatt Foundation，试图通过字体设计

搭建起不同文化鸿沟间的桥梁。

去年夏天，获奖剧集《国土安全》（Homeland）的制片人遇到了一个麻烦。该剧第 5 季主要在柏林拍摄，但一些关键场景是需要在叙利亚难民营内完成。为了在西欧的背景上添加一层地道的中东风情，布景设计师聘请了 3 位阿拉伯街头艺术家 Heba Amin、Caram Kapp 和 Don Karl（绰号“石头”）来创作一些普通的阿拉伯文涂鸦。拍摄最后几天，所有人都乱作一团，谁也没想到要去检查那些作品。后来才发现，这部被某些人认为是“史上最偏执电视节目”的剧集，遭到了这 3 位艺术家的偷袭。他们的涂鸦的确富有政治色彩，只不过完全不是他们的雇主想要的那种：因为他们批判了剧集本身，例如“《国土安全》是个笑话，而且还是不好笑的那种”，或者“《国土安全》种族歧视”。艺术家声称，他们这次的颠覆行动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在西方观众眼里“阿拉伯文不过是一种视觉补充，仿佛有了它，这幅中东恐怖画卷就完整了”。

阿拉伯街头艺术家在墙上创作的涂鸦，“《国土安全》种族歧视”，在剧中还给了特写镜头

在这个极端反世界主义的时代，一切形式的“不同”都会成为怀疑对象，不管从什么角度去描绘这个“不同”。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多么意外的事，异域文字的存在本身已经令人心生恐惧。因为天书般的异域文字往往会被转换成不可知的威胁和无法理解的思维的隐喻。想想在多少夏季大片里，飞机、坦克或导弹上印着不认识的文字，而它们总是在预示着某种灾难的来临。我们通常在使用自己熟悉的文字时候会觉得安全，反过来这些文字也会把我们跟强有力的传统和社群联系起来。比如英文中的某些字体，它们的边角有些小小的衬线，这可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东西，它跨越了无数技术和知识革命，甚至可以一直回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碑刻。（文艺复兴时期的字体设计师给罗马字型重新带来生机，他们对图拉真柱上的铭文推崇备至，认为那是完美的典范。）和一切的设计物件一样，字体也有一种内在的意识形态属性。

图拉真柱（Trajan's Column）底部的碑文

如果说罗马字型让人想起凿刻，阿拉伯字代表的可能就是笔刷了。阿拉伯书法与古代经文以及伊斯兰起源有关。向穆罕默德呈现出的《古兰经》就是阿拉伯文的，独特的流线型书写与全球十几亿人的宗教和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阿拉伯文这样充满抒情和诗意的文字，如今——至少在西方人看来——却成为了某种潜在威胁的象征，其实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全球社群局限性，在此之中可见一斑。

《古兰经》中充满流线感的阿拉伯字体

印刷机流入中东的时间，距离 Gutenberg 提出印刷字体不过几十年。奥斯曼帝国的官僚当时规定任何印刷阿拉伯经文的行为都是非法的，并且还将以死刑论处。因为将神圣的文字机械化对他们来说是在亵渎神灵，或者最轻都是一种文化叛变。到了 18 世纪，对印刷的严厉限制才有所缓解，至少数学和医学等世俗文字可以被印刷了。但从事排印的人又遇到了一个新的困难：阿拉伯文固有的复杂性。华美的阿拉伯文有 29 个字母，每一个都有 2 至 4 种视语境而变的造型，因此会有数千种独特的字形组合，这样的文字根本无法置入到有限的西洋机械模型中。因为几个世纪以来，这种西方模型的发展一直依赖的是罗马大小写字母这个狭小的体系。

几百年来，传统的阿拉伯书法家坚决不肯将他们的技艺用到活字制作中，因此，其书法始终没能像中世纪僧侣的手迹被转化成印刷机的标准化字母那样，成为彻底的排印文字。直到 20 世纪中期，一些简化版的阿拉伯字母表才在本土书法家的协助下开发了出来。这些工程是由想要打开新市场的 IBM 和 Linotype 等西方科技业巨头出资，他们制作的字母可以在基于罗马字的系统下得到有效使用。简体阿拉伯字大获成功，至今仍在世界各地使用着，但是出于字母表缩减和标准化的需要，手写文字的婀娜已经折损殆尽。然而在过去 10 年里，一些自学成才但又技艺高超的中东设计师们开始创造一种完全用于排印的阿拉伯文。基于罗马字的数码字型制作工具，他们最终将阿拉伯书写系统里的绚烂与当代字型生产结合了起来。

这其中最为知名的是 Huda Abi Fares。这位贝鲁特出生的设计师在上世纪 80 年代曾前往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和耶鲁大学学习平面设计，当时正是瑞士现代派最具影响力的时候。2004 年，她在阿姆斯特丹创办了非营利机构 Khatt Foundation，着力解决跨文化字体设计的问题，还为志同道合的阿拉伯字体设计师建起一个社区。如今 Khatt 的网站上展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 1700 余名设计师的作品。她还开创了一个名为“Typographic Matchmaking”的计划，促成荷兰与阿拉伯设计师之间的合作。其中的两位成员——来自荷兰的斯洛伐克人、世界著名罗马字设计师 Peter Bilak 和黎巴嫩设计师 Kristyan Sarkis——后来创办了 TPTQ Arabic 造字社，专注于高品质的阿拉伯/罗马统一字族开发，用于全球数码发布。设想在双语环境下，例如一座国际机场大厅或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不同语言书写系统间的美学统一可是至关重要的。

黎巴嫩设计师 Kristyan Sarkis 在一句流行的西方口号基础上，用英文和阿拉伯文字体设计的一张海报

TPTQ Arabic 造字社的一件设计实例，展现了 Greta Arabic 字型提供的多样选择，其中包括 10 个字重（从极细到加粗）里的 4 种宽度（扁平、瘦长、普通和加宽）

这些萌发不久的行动，代表着一种不牺牲文化细节或进行审美同质化的全球现代化，他们将各种书法传统合为一体并且形成新的形式。字体设计师的一生都沉醉于阅读的细枝末节，去领会那些弥漫于我们的语言构造中的视觉暗语。字体会影响我们所有人，没有哪种设计形式如此受忽视，却又如此无处不在。也许，只是也许，这些年轻设计师能找到一个办法，为鸿沟相隔的我们搭起桥梁。这是一件越来越急切的任务，因为我们真的无法读懂彼此的文字。 

撰文：Michael Rock 

 翻译：经雷

编辑：黎雨诗

图片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注：本文转载自 Tmagazine，作者/ Michael Rock，原文发布于2016年4月23日